呼唤生命企业

——《华为，你将被谁抛弃》序

王育琨/文

这是一本充满诚意的书。

80后作者张云辉有一颗简单纯粹的心。他把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触摸到的、体验到的华为若干细节，用简单的文字如实地呈现出来。字里行间透露着作者对华为的真诚，透露着对每一个读者的真诚。同时，我分明从字里行间听到一声声呐喊：呼唤生命企业！

结识张云辉是2011年4月的事。一天在网上无意间看到《华为，你将被谁抛弃——华为十大内耗问题浅析》。感觉很有味道，我就在博客与微博上转发了，并加了编者按：“在华为内刊上刊登的这篇文章，是一个针砭企业危机的杰作。朴实无华地描述，直奔企业的真问题。许多现象，不只存在于华为，也普遍存在于中国企业”。转发在新浪社区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原作者张云辉联系上了我。

那时，张云辉还没有离开华为。我对他说：我最喜欢你的第一大内耗，你能够从习以为常的绩效考核中，抓出“厚重的部门墙”，有着时代的意义。结果导向，使得许多中国企业走上了不归路。其它九大内耗有点概念化。以你5年华为项目经理人（PL）的经历，每一个项目的运作都会遇到具体困难和阻力，都可以折射出十大内耗的影子。事实，实事，真实。一即整体，整体即一。这样在梳理过程中就正向了。如实写出来，对华为、对中国企业，都有着莫大的意义。

当时云辉回复：“最近也在思考这方面东西。您说的很有道理，一就是整体，具体就是抽象。我会努力总结，并尽快付诸纸面。谢谢王老师的关心。”

2年过去了。张云辉找到了我，给我一部书稿《猫眼看华为》，请我写序。这时，他已经离开了工作6年的华为。云辉提醒，如果忙就只看序言和引子。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谁知道，打开书稿就一口气读完了。近几年写华为的书很多。坦率地讲，这是我唯一一本从头读到尾的书。作者打开符号华为，写出了细节华为。有华为的直接体验，又有离开华为后深入企业真问题思考的力度，深深打动了我。

如果说当今中国有一个公认的世界级企业家，那就一定是任正非；如果有一个世界级公司，那也一定是华为。这种灿烂的光辉形成晕轮效应，大家看华为什么地方都是伟大的。这时来了一个纯静的80后，他在华为呆了6年，遇到问题就这里磨磨，那里照照。最后干脆跳出华为，到中小企业去探探底，再反过来看华为，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当围城里围城外的人都在沉醉时，他能冷静地思考问题，发现问题，提出问题。

云辉的初发心很纯正：“在大家都在昂着头，从不同角度为华为唱赞歌的时候，希望有人能冷静下来思考。也希望能通过所有人的思考，能帮助华为乃至更多正在努力拼搏的中国企业更进一步，真正成为划时代的大企业，助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让中国人民过上有尊严的幸福生活”。

云辉不跟你去讨论宏观架构，也不去跟你拆解理论上的偏颇，他关注具体事情的运行，以及在运行中人性的折射。正是一份在事上磨的定力，让他一层层地解剖开华为真实的内在架构与运作，给我们呈现出，一个看上去雄伟的经济动物，正在遭受着不知道往哪里转身的困扰。

远观暇视，感觉华为一切都是那样美妙。比如公司从成立之初，任正非就把公司做成人人有份的平台，员工可以凭借影子股份，共享增长的红利；任正非特别重视一线，发出让听到炮声的人呼唤炮火的呐喊，尤其重视研发一线；组织绩效考核，国内外顶级顾问团队一次次轮番改进，给最高的工资，给最多的股份，给最多的奖励，给最大的荣耀，甚至出差报账时也给你最大的方便……

华为在诱刺人的物欲这一点上是独一无二的。谁抓住了“屌丝（苦孩子）”，谁就抓住了中国制造成功的命门。华为通过利益分享机制，极大地调动了中国众多“屌丝”的艰苦奋斗，搭建了“屌丝”们进步的阶梯。这是华为成功的要素。也给后期的可持续埋下了隐患。李一男走后，还真没有顶尖的技术创新领袖冒出来。这使得华为的技术创新很难达到不同凡响的境界。任正非不是技术领军人物，他不会像乔布斯那样对公司的技术有感觉。他可以做到的，就是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挤压自己的物质财富，把股票分给员工，他自己只持有1.42%的股份，让更多人实现财富梦想。

然后呢？实现了财富梦想后的华为人还可以有什么？当老员工日渐失去创造力却占着位置而新员工进来又无从施展怎么办？继续以物质利益极大化的刺激，是有天花板的。

华为赢在决策原点，赢在对战略机会（通讯业的崛起与低成本制造）的把握。成功让所有东西都形成一种惯性，一种自己累加的堆积物，遮蔽了企业生命的本真，渐渐压扁了华为的生命机体。由此本书呈现出华为面临这样一个尴尬问题：继续现在的惯性不可持续，转身又一时不清楚往哪里转！华为这个巨大的经济动物该向什么方向转身？

这里触碰到中国企业的一个核心问题，一如屈原当年的天问。在当前的企业语境里，人人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把问题提出来。很有点癌症、SARS、禽流感等疑难病症刚发作之时，人们束手无策。

把这个问题说清楚，需要跳出经济动物或经济体的语境，涉及更为广阔的语境：人活着为什么？企业为什么？

我去年9月份去以色列考察，拜访了希伯来大学教授罗伯特·奥曼。他于2005年凭博弈论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第一次拜访他很受触动，我又约了第二次交流。我问他，这个世界怎么了？从美国的金融危机，到欧债危机，再到中国食品环境安全问题，我深切地感觉，当今人类面临的三大断层：第一人类的发展与地球生态失衡，第二企业财富规模的积累与企业良知的失衡，第三个人成功与心性的失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请您给把把脉。

80岁的奥曼教授，是犹太人的智者。犹太人得以掌控美国以及世界主要产业和领域，与这批智者是分不开的。奥曼教授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分析了几次经济危机的生成与发展后，企业界的问题，各个国家的问题，甚至人类的发展的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两个简单的问题：激励什么？谁来激励？并且断言说，这是当今企业需解决的两大首要问题。

奥曼教授没有给我的问题一个具体答案，却给我把阴沉的天幕撕开了一道裂缝，让我幡然醒悟：中国企业激励什么？谁来激励？要想穿透这两个问题，需要进一步问：人活着为什么？企业为什么？ 

2900多年前，老子深邃的目光中放佛沉淀着人类最大的痛苦和忧伤。他指出，天地之间本来就如同一个大风箱，一切善恶祸福高下都在瞬间转换，万有无时无刻不在颤抖中。人类所有的困顿与迷茫，都源于三个基本问题：功名与生命哪一个更亲近？生命与财富哪一个更重要？得到与失去哪一个更痛苦？（“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在这三个基本问题上的本末颠倒，导致了世世代代的人们心如狂潮般迷茫。

生命为本，本立而道生。生命意识的觉醒，是走出今天迷茫的关键。

日本经营之圣稻盛和夫给出了一个现实的解答。稻盛和夫是个技术员出身，也就是个工匠。匠心匠魂对于一个企业的作用，他具有深切体会。于是，他执掌公司以后，就发匠心愿，行匠心事，以匠魂塑造公司场域，让匠心匠魂弥漫在公司的每一个细节的运作中。

稻盛和夫最重要的法宝就是唤醒人的生命意识，企业真正以激发活泼泼大生命为唯一目标。他说，“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修炼灵魂，使其在谢幕之时比开幕之初高尚一点点。为了构建美好的心灵，就必须磨练心志，为了磨练心志就必须拼命工作。这种苦劳，是为了磨练你的心志和灵魂，是上苍特地给予你的礼物”。于是，他提出了生命精进的具体路径：在每一个岗位上实现收益最大化，费用最小化。他不跟你说理论，有没有生命醒觉事上见。

他创造阿米巴这种组织形式，把匠心匠魂推到了极致。阿米巴是一套会计核算体系，考核很严格，要在工作的当天就能知道，你单位时间创造了多少附加值。而这个考核，又不与你当期收入挂钩。我体会阿米巴的考核主要由三个维度：一是纵向维度，看你今天的工作比过去有多少提升，工作有多少精进；第二，不考核个人而考核团队，每个人单位时间创造的附加值是一个平均数，还要考核小团队对于大团队的贡献度；第三，考核你把散乱的机会点整合起来的能力，即你是否能够抓住看上去偶然性的机会点，给团队带来最大效益。战略的本质是突然性。许多创新不是积累而是看上去的逆袭或“反动”。这三条加在一起就突出一个阿米巴的实质：激发每个人活泼泼的大生命。

过去30年高速增长的历史，是掠夺式耗费外化的资源（人、财、物）的时期。华为的困扰进一步证实：中国企业该由追求外在的财富规模转身到生命企业！当人不再是工具而成了目标，当企业不再是利润的器皿而是生命精进的道场,中国人就会过上幸福有尊严的幸福生活，中国人的大生命就会得到极大的丰富。那时，中国人的创造性是不可估量的。

呼唤生命企业，是为序。

2013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