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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娘

“失去了慈母的爱便像花插在花瓶里,虽然还有香有色,却失去了根。”                      ——老舍

王育琨

    引言:老娘离开我,已经整整5年了。悲痛沉下来以后,涌现出来的是力量。老娘一个人头拱地承担起养育六个儿女的重担。她的口头语“车到山前必有路,出水才看两腿泥”,启迪我找到了中国企业渡过大危机的“地头力”。在今年的一连串演讲中,我最后都会提到老娘。老娘头拱地迎困难而上的地头力,还感动了成千上万的企业家。又到清明,自然想起了老娘,找出这篇文章,我好像又回到了老娘的怀抱,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心里暖融融的。老娘!

    5年前的今天,老娘过世的噩耗撕碎了我的心。可能还不止如此。我顿感天昏地暗,生命霎时失去了意义。

    在这熙熙攘攘的尘世中,老娘是我心灵栖息的家园。每当我累了、郁闷了、心躁了、开怀了、喜悦了,都会给老娘打电话,可着劲儿喊一声:“老娘,想你呀!”电话那边就会传来爽朗的笑声,“老儿子来了”。老娘晚年耳聋,除了“老娘”这声标志性的呼喊外,她很少能听清其他的话。我就听她说。老娘依然嗓音洪亮,语气还是那么爽快,抑扬有致,很有乐感,总能给我传来源源不断的喜悦和温暖。她说够了,最后总是加上一句:“好了,就这么着吧。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呀?回家来看我呀!”

     每次跟老娘通电话后,我的心智就会清爽起来。老娘走了,我心灵的家园没了,我成了孤儿。一如老舍所言,“失去了慈母的爱便像花插在花瓶里,虽然还有香有色,却失去了根”。

    老娘大名叫吕春华,出生于1920年农历正月初八,21岁结婚,生育了我们兄妹6人。我是“老儿子”,大哥比我大16岁。上个世纪 50~60年代,山东农村很苦。父亲在离家很远的一个供销社上班,一个月仅有8块钱。娘一个小脚女人,用她并不强壮的肩膀撑起了这个家。她白天跟年轻人一样去下地干农活,挣工分,晚上常常还要去粉碎粮食或弹棉花(或许正是机器的轰鸣声损害了她的耳朵)。据说,老娘生我的那天,白天还下地干了一天农活,半夜里把我生下来,第二天又下地干活了。

哥哥姐姐都上了学,娘没有时间看管我,2岁多就放手让我和同村的小伙伴们到街上玩。我家街门的门洞里,有块大理石,我玩困了就趴在上面睡一会儿。有时我也会捡一些落在街上的柴草,抱回家烧火用。有时候还能捡到1分钱、1毛钱,或是5毛钱。那时娘脸上会露出欣喜的笑容:老儿子也能填补家用了。

    爹每月从供销社回家一两次。早晨爹还没下炕,娘就把香喷喷的两个荷包蛋装在碗里端到爹的炕头。估计那是娘一过门就从奶奶身上传承下来的习惯。鸡蛋当时很金贵,我们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吃一点。我跟二哥很馋,每逢爹吃荷包蛋的时候,就会趴在炕上,馋猫似的眼巴巴地瞅着鸡蛋一点点落入爹的嘴里。爹也疼我们,会分给我们吃。娘要是看到了,就坚决不许。我跟二哥从小就发誓:将来要当爹,当爹能吃荷包蛋。

    娘压弯了自己的腰,却挺直了儿女们的脊梁。她没上过学,不识字,却喜欢看孩子们学习。每逢晚上,儿女们只要说看书,她就会让点上那能照亮儿女前途的煤油灯。1961年大哥考进了南开大学,1963年大姐考进了鞍山钢铁学院。在我们村许多人家,孩子只有两三个,他们中很多人却读不完中学,就要回家干活挣工分。娘没有这么短视。她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出水才看两腿泥”。

“车到山前必有路”,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同时诞生。人们的许多恐惧和挫折,都是想象出来的。对挫折的恐惧,很容易使一个人陷入琐碎的事物中。给挫折盛开的自由,让它们充分展现。在挫折开花结果的过程中,一个人的创造力也就迸发了,生命的火焰也就燃烧起来了。老娘这份面对挫折和危难的达观,使许多饱学之士汗颜。

    富者拥有过多,因而碌碌无为。家境贫寒,使娘身上的潜能得到了最充分的释放。她常年忘我地劳作,从不吐露一个“苦”字,大嗓门说话,爽朗地大笑,以她独特的方式相夫教子。或许由于她心灵的纯净,超强的劳作并没有损害她的健康,晚年除了腿脚不利索,身体还一直很硬朗,面容红润祥和。她坚持每天早晨三点多钟起床做气功,打扫前后院,然后自己做饭,从不肯让别人伺候。娘小时候缠脚落下了鸡眼病根,致使每每需要去公共浴池找专业技师修脚。她周身皮肤白嫩透亮,成了老家公共浴池的一道独特风景。她走的那天,村里有500多人来送行。

    一个山东乡下不识字的小脚女人,怎么能有如此的大能和造化?我一直在考问,在求解。直到去年“十一”在徒步穿越西藏墨脱原始森林的行程中,我才有所领悟。那次我们一行8人,我负责独自在前边开路,给了我长时间单独思考的机会。

    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一处处悬壶直挂的瀑布、静静的河床、清新的空气、沉静的山谷,构成西藏空灵纯净的世界。当那些要成为什么的欲望开始停歇时,老娘每天晚上都能如约而至。一种圆融的感觉,沁透了我的心脾。此前,无论在山东或北京的家里,还是出差在外,老娘一直不肯到我梦里。

在墨脱的原始森林中,有许多几个人抱不过来的参天大树,树下堆积着厚厚一层脱落的树皮和落叶。它们曾经是新鲜的、嫩绿的,后来黄了,落在了地下,似乎和这棵大树没有关系了。但实际上,它们却都依偎在树下,化成尘埃后,还在义无反顾地反哺大树。那些参天大树,正是传承了母体的基因,汲取了天地精华以及落叶和树皮的营养,才生机盎然,身姿挺拔。伟岸与尘埃交替,落叶、脱落的树皮与勃勃生长着的大树形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

    或许,这就是母亲,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宿命。老娘的那股大能,不是从文明教化过的心智中产生的,而是发源于她的大爱。爱就是单纯、干净、无我。她的心智从来没有去提醒她,哪里是能量的极限,哪些可以驾驭,哪些会危及健康。一如那些郁郁葱葱以万年计的原始森林,娘没有自己,没有任何心智能够去局限她的能量。一旦专注于当下需要做的事情,她圆融的大能便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

    老娘有一颗被无我的爱充分解放了的心灵。那是她那股大能的本源。顿悟到这一层,哀痛的心悄然消失,娘常驻我的心灵。我知道我们已经融为一体,我知道我们将一起度过有意义的人生。一种爱的力量开始在我身上汇集,一种清新的视野正在形成,一种圆融意识正在展开。

一切有形者,经这里塑造;一切无形者,在这里形成。

   单纯、本真、空性、无我、大爱,这样一些意念开始充盈了我的心田,左右了我的心智。我不可思议地触摸到了稻盛和夫当年发现智慧之井的喜悦。稻盛和夫从小学、高中到大学一路磕磕绊绊,在三流医学大学毕业,又阴差阳错地在快要倒闭的陶瓷工厂找到了工作。面对糟糕的环境,学非所长的职业,稻盛和夫却做出了若干领先世界的发明。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使他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之称之为‘智慧之井’的地方,无意间人们将‘智慧之井’储存的‘智慧’作为自己的新思路、灵感、创造力。”

   看到雅鲁藏布江的源头历经种种曲折,义无反顾地奔涌向前,不由得生出许多联想。人生就是一条小溪,哗哗流着向前涌入大江大海。保持一颗童真的心,也就是像小溪那样清新、机警和柔软,没有过去的重负压肩,也没有挑选一处避静港湾的冲动,显示着无限的能量。我分明听到老娘在说:无我的悲悯心是无限能量的富矿,而单纯质朴的心灵就是开启这个富矿的金钥匙。

日前,与奈斯比特夫妇聊天,分享老娘的故事。他们很受感动。奈斯比特说:这样的母亲在别的国度少有,关于她的故事,一些大片商和书商会很感兴趣。

    我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使中国企业和企业人的心灵得到解放。我们的企业人多数还被各种各样的牢笼和恐惧拘押着,人们经常希望有一些指点迷津的秘笈,或者某个权威人士能告诉自己该怎么做。可是,绝无可能。我们一定会回过头来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全然觉知一刻接一刻的真问题,关注当下的力量,才会挣脱锁链,释放自己的无限潜能。

   未来的世界只有两种公司不会被淘汰,一种是具有科学心的公司,另一种是真正具有悲悯心的公司。而能够创立长青基业的公司,则必须是真正具有悲悯心。当一个公司形成了一种由悲悯心滋生的意识时,这个公司也就成了一个不可分裂的整体,才会有无穷的竞争力,并藉此建立长青基业。

    我确信一如西藏的原始森林和滔滔不绝的雅鲁藏布江,老娘身上的那股大能,是绵延了亿万年能量的显现,可以传递给我,可以传递给你,也可以传递给中国企业。

王育琨

2008年3月10日初稿

后记:老娘的价值是超时间性的

纪念老娘的这篇文章,影响之广超出我的想象。许多20、30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老朋友,都说在媒体上读到这篇文章,才知道了我的故事。许多陌生人,读了这篇文章后,说与我有了强烈的共鸣和共振。其中传递出来的美好情愫,将一直伴随着他们。其实,这篇文章,才写出老娘光辉一生的点滴呀!

老娘活着的时候,受着我们一家人的尊重和爱戴。老娘去世后,更受着爱好和平的中国人和世界人民的爱戴。

“老娘”这篇文章,是我的一本专著《解放中国企业人心灵》的前言。我尝试用老娘的无私和大爱,去解放中国企业人的心灵。这本书出版两年了,依然是中国企业人热于传递和阅读的。

哲学家尼采曾经观察过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每一部新出现的优秀作品,只要它还处在它的时代的热烘烘的气息包围之中,它就具有最小的价值。因为在这个时候,它还没有同市场的东西、敌人的东西、舆论的东西以及一切从早到晚变个不停的东西分离开。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它的水分消失了,它的‘时间性’不见了——这时它才开始放射出内在的光华和散发出美好的气息,以及如果它所追求的是永恒的沉静的目光的话,才开始获得永恒的沉静的目光。”

《老娘》的价值是超“时间性”的。她已经开始获得永恒的沉静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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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育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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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地头力经营管理机构创始人,首席架构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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